卢美松:吾以文德传家
我的姓与我的族
我生于1944年的福州卢家。自入私塾到大学毕业,我只在高中时见过一个同姓的同学,以致幼时我曾天真地问过大人:“为什么我们偏姓这么少见的卢姓,不姓人家陈、林、王、郑?”当年,我对自己的姓氏颇不自信。
年轻的时候,一直到现在,我都没有见过本支卢家的族谱。后来,一位叫卢诗忠的老族人告诉我,族谱在“文革”中被烧掉了。祖宗传下的命名取字排行是他告诉我的:“天蔚日宏,世代兴隆,诗书济美,忠孝连芳,文章启运,礼乐传家,积德为宝,作述辉明。”我是美字辈,从未见过祖父。我的父辈只有两兄弟,直到1965年,我读大二暑假回福州时,和伯父聊天,才由他告诉我,我的祖父叫“书洛”,曾祖名“诗銮”,都是极富文化韵味的名字。伯父去世后,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由伯母带着,我才第一次回到建新的凤岗老家。卢氏家族公用的祖屋还在,那时被开发做了茶厂。
族人说,凤岗族谱上记载,我们家族的先人自闽南迁居福州,开基的地点就在这闽江边的沙洲上。这片洲地土丘原名“凤岗”,可知此名乃先人为祈求吉祥而为(于今却被人无端改称“金山”,既俗气又没来由)。“凤岗里三十六宅”,各宅多以姓氏冠村名。我故家所在的“卢滨洲村”是以先祖的名字命名的,如今只剩下“卢滨路”名。传说先祖是在明万历年间由漳州(漳浦)来居,其后世代务农。
我并不知道父辈何时迁出卢滨洲村,只听说,父亲出来后,从事的是皮革加工,劳作十分繁重。伯父则不知在那家药店里,当了抓药的学徒。伯父没有念过书,但人很聪明,每天接方抓药,日久,自学成了上下杭那一带的名中医。伯父在双杭卫生院和茶亭卫生院都坐堂过,每次开了方,总要病家把抓的药拿来打开复查,看有否抓错的药。他的医德,是很被街坊称赞的。父辈所积的厚德,是子孙顺利长成的庇佑。
我虚龄5岁时,是1948年,那年家中的大事,是生父去世。他逝时不过37岁,留给我的,似乎只有记忆中的“一面之缘”,以及当时福州郊外、琼东河边、水部柳宅村的老房子。我长大后才注意到,父亲购房契约上签字的时间,正是我出生的1944年。
我是父亲遗下的独苗,母亲务农,种植蔬菜和水稻,总是起早摸黑地干活。我在幼时,得到外婆十分的怜爱,家里虽然没有什么钱,但为了“拴住”体弱多病的我,还给我打了金耳环钉上。到我二十岁,按古礼应是“弱冠”了,才由大学同学帮我脱了下来。我还特地照了相留念。
我的家与我的国
六七岁时,我才被安排上私塾,读《三字经》,描红字簿。和父辈不同,我幼时喜欢看书、听老人家讲古,这种天性,似乎不像家族遗传,更可能是自小的耳濡目染,因为爱听评话与闽剧故事。
父亲手上购置的旧木屋,乃连排三座中的一座,还算宽敞。厅堂和楼房的楹柱上贴满了红纸对联。上了学以后,我才认得是“民生在勤;德行唯俭”,“杯海纵横廿一史;炉香环绕十三经”等。到我解得其意时,才知这户房东原也是书香门第,至少是“耕读传家”之户。大概是因为生长在这里,我也沾了这户人家遗存的文气,走上从文读史的道路。
从琼水小学到十一中、十五中,家长是一直栽培我上学的。1960年我被保送上了福州高级中学。那时,每天从水部柳宅村(现在的闽都大厦对面)家中,光脚徒步走到仓山福高上课,最快也要45分钟。寒暑假要帮家里干农活,还常挑担去三保街卖菜。那时菜价很便宜,一斤空心菜才一分钱,整担菜卖完,总共只能收块把钱。记得一次挑担碰到伯母,她劈头问我,高中毕业如何打算,我说,毕业了就考个中专呗,早点出来赚钱养家。伯母说,“依松啊,我们‘唐部仔’(男孩子)要有志气,要好好读书考大学。你有困难,依伯会支持你。”伯母这样说,我心里一热,眼眶湿润,有了想读大学的底气了。
高二时,正是三年困难时期,很多同学辍了学。我们年段10个班,缩成8个。学校要求学生必须寄宿。我住校了,自然不用再做家务和农活,有了许多的空余时间。我开始疯狂地读起课外书,那时真是如饥似渴,如穷措大吃酒席般,不仅读遍学校阅览室的报刊杂志,还把学校图书馆里自己喜欢的书,都借来读,有的还抄写作笔记。因为爱好历史和古典文学,我背熟了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及许多古诗词,连《六朝文絜》也做了摘抄。高三考前填志愿,班主任做主替我报了北京大学,我按自己的爱好选择文史专业,还特意在志愿表的备注栏里写上“酷爱文史”。
北大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后,在我村庄的邻舍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。进京的路费由福高给了补助,伯父给了些生活费,伯母为我买了藤箱,备了棉衣和换洗的旧衣。
到了北大,学校发给贫困生绒衣、棉裤、床单、褥子等,我享受的是甲等助学金——每个月15块5毛。1965年,毛主席发表“春节谈话”后,又提高到19块5毛。要知道,那时,学徒工的月薪才8元钱。那时并不富裕的国家,对于“未来的接班人”,是倾力培养的。对于我们这些贫困生,国,是更大的家。
我的城与历史传承
1976年,我从北京调回福州,在财政厅工作。单位给的宿舍,就在冶山路欧冶池边。我开始意识到我身在的土地,正是福州开始建城的地方。历史,再一次提醒我,应该为福州、为福建的历史做些什么,才不辜负自己当年的志愿和所学的专业。1994年我选择去福建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,一干就是十年;2004年调到东大路省文史馆,至今又是十年。
到省方志办,我已届“知命之年”。关于卢姓的渊源与家族历史文化,我到这时才有机会进行探索与追寻,花费了三年多时间,完成第一部专著《中华卢氏源流》。幼时的心结,要到这时才打开,算是实现了自己学习历史就要弄清卢姓历史的宏愿。
如今,我把家安在了大根路,离我的旧居地(闽都大厦对面的水部柳宅村),也并不远。儿时的城郊已经发展成为福州城市的中心区。父亲传下的柳宅村老宅虽然早已消失,但生养我的土地,一直都在。我也常常想,这座城市和祖辈给我留下了什么,我应如何传承;我原初学习的专业与后来长期从事的职业,又能为后人留下点什么。
——来源:海都网 (此文发表于2014年5月11日《海峡都市报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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